我独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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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迎一匕春光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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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差偏维赛丨Future [《Limerence》合志解禁]

 R  run with you-和你一起去未来。
    
    
 「1」
     
      
2016年的夏天。7月。晚上七点半的时候,路灯已经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B市的夜晚又闷又热,总是让人难以忍受。赛科尔穿松松垮垮的白色背心和黑色短裤,踩着双人字拖"吧嗒吧嗒"地下了楼,转个弯去熟识的那家烧烤摊打包了几串加双份辣的大腰子,打算回来边吃边窝在电脑前面继续写他的曲子。太熟的人,很多时候已经不需要再怎样招呼。"哟,老板"。这样笑嘻嘻地朝那个常年剃着光头的老板招招手,对方再抬头看他一眼,就已经心领神会。
等待的几分钟时间里,他把双手插进口袋,习惯性地去打量周围。沿街的一家家夜市开张,昏黄的光线下面有啤酒的麦芽香气和烧烤的香味,混着浓浓的烟味和汗水的腥臊。小摊子里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带着市井的狡狯和豪爽,隔着浑浊的乳白色油烟不停地大声说笑、碰杯,眯缝着眼睛看人来人往,就着兑水的酒精和滋滋冒着热油的油腻烤串在讲他们自己的人生和未来。都很平常。但也都挺有意思。
            
     
偶尔也会和老板有几句闲聊:"没出去旅游玩玩啊?一个人住着不闷?"
"嘿...关键是没钱啊。"他挑着眉,耸了耸肩。这个人操着不太地道的B市口音,声音里有烟酒熏出的沙哑低沉。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知道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穷游咯!你们年轻人好像都挺喜欢的?趁着还年轻出去跑跑,我看也挺好——诶,行了,你的。"老板用手背擦掉淌到下巴上的汗,笑了一下,把打包好的烤串递给他。
"谢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20元,付了钱之后提着塑料袋转身离开,嘴里哼着断断续续的调子,从热闹的人群当中一直走到昏暗的小巷里。走过了无数次的细细长长的小路,他的影子在上面摇摇晃晃。

就这样结束。
    
      
"咔哒"。推开门。房间里没有开灯,路灯从纱窗外面照进来,和啤酒罐一起零零散散地堆满了整个台面。也没有空调,那台小风扇就一直在调音台旁边冲着他"吱呀吱呀"地转。"吱呀吱呀",常常一转就是整个夏天。他随手戴上大大的监听耳机,重新歪倒进电脑椅里。瘦削面容被电脑屏幕投出的光线映得发白,一双海水蓝的眼睛却亮得出奇。
"嘶...。"他咬着一串烧烤,呲了呲牙。辣椒粉刺激得人口水直流,腰子劲道而烫,恰到好处,一口咬下去便油汁四溢。他胡乱嚼两下就把它们吞咽入腹,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觉得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会比热乎乎的食物滚到胃里更能给他带来满足感。

就是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嘛。始终这么认为。也很突然地。灵感跟着爆发。他迅速在工程里敲了一段谱子,然后键入空缺的地方。鼓点混在钢琴声里缓慢而沉重地砸下,背景音里加入了65Hz的闷响,耳鸣一般的低沉嗡声,持续不断,有让人近乎窒息的溺水感。进度到了一大半的时候,隐约听到"叮咚"的提示音,手机屏幕亮起。好像是有人从通讯软件里发了消息过来。他挠挠头,嘟囔了一声,但是没有理会。他依旧戴着耳机,活在他的世界里。
  

这就是他的生活。这个已经27岁了的人,两年前从军队退役,独居在陌生城市很小的出租屋里。是有点儿小名气的DJ兼电音制作人。也会画些奇奇怪怪的插画,发表在一款很少有人使用的网页博客上面,不在乎有没有人会看。抽烟,小冰箱里塞满了罐装啤酒和速冻食品。和家里没有任何联系。喜欢窝在电脑前面一连看几个小时的电影、画画、神经兮兮开着他的那辆破二手车去海边抽烟,或者大半夜一时兴起地跑出去喝酒或者飙车。偶尔和人打架。中度的抑郁症。几乎没有社交。唯一的朋友是从小认识的维鲁特。他生活得颓废又混乱。
     
         
他对作品的完成度一向有偏执。凌晨四点十三分,终于结束了这首曲子的第一次工程。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光着脚走到窗台前面,发现已经没有了之前那些热闹的声音,只剩一个醉鬼还在马路上撕心裂肺地唱歌。偶尔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响。他从烟盒里取出最后一根烟,叼在嘴里。记得几年前就有人说过,他的肺应该早就黑掉了。现在想起来有点好笑。他就这样怀着一种恨不得大声尖叫的心情,漫不经心地靠在窗台上,开始抽烟。昏沉的光线里稀薄的白色烟雾把他轮廓分明的脸围绕得模糊,藏在面容上那份孩子气背后的一点儿疲惫也终于显现出来,眉宇间有怎么都抹不开的困倦。
抽完烟之后,他转身开始找安眠药。这两年里越来越严重的抑郁症,他一直用最消极的方式在抵抗。从不接受治疗,整天整天地看电影,抽着烟光脚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听狂躁的音乐。无法入睡的时候就吞安眠药。
         
他靠着床头,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点开聊天软件页面,妖蜂问他是否知道维鲁特要过来B市谈项目,明天的飞机,到达时间是下午三点。他不知道他的新手机号码,所以让她转述。才想起来...哪怕是和自己在同一座城市的妖蜂,也已经有几个月时间不曾联络过了。那个笑起来很温婉的姑娘是他和维鲁特的高中校友,聪明识趣,因为嗓音沙哑而很少说话。他含混不清地嗤笑了一声。

谢啦,现在知道了。他这样回复,然后把两枚安眠药生生吞服下去,不喝水,所以喉咙里像被砂纸磨砺一样疼痛。
     
赛科尔漫不经心地仰躺着等待睡眠的到来。他喜欢在这种时候回忆或者想象。这是从军队退役之后,混乱而无规律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有趣的东西事。于是他开始回忆他的幼年时代。以前城市还没彻底发展起来的时候,放学回家时走的那条路细细长长的,树不多,连路灯都没几盏。柏油路在夏天会散发烧焦一样的有些刺鼻的气味,很闷热。沿街的几家小书店和冷饮店里总是挤满了学生,背着大大的书包,一张一张都是鲜活又很稚气的脸。时间过得很慢。缩在大木书架之间借着昏沉的光线看一本漫画,坐在"呼呼"摇头的风扇底下、用小勺子挖出一块香草冰淇淋放在嘴里,就已经会感觉到满足。

"诶诶、维鲁特,那个动画昨晚的更新你看了没有?"
"嗯。"

"我跟你说啊那个反派的大鼻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有这么——大哈哈哈跟个鸡蛋似的。"
"......"

他和维鲁特背着书包,慢慢地走。他把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歪七扭八地踢着正步,东看看西看看,笑嘻嘻地露着两颗虎牙,不停地在一边和维鲁特说话一边比划些和他本人一样乱七八糟的动作。不过维鲁特通常没什么回应,抿着嘴面无表情地跟着他走,偶尔皱一皱眉嘲讽他吵得像荔枝快成熟的时候就闹得震天响的虫子。两个人抬头,看到天空是很淡的蓝色。路的尽头有厚墩墩的云层,边角被夕照勾勒出金线。也有好多次,夏天的阵雨突然之间就下了起来,"哗哗"地砸落在地面上。声音钝重。
    
小学六年。他们一起在街角吃了八十三次冰淇淋,维鲁特雷打不动地只点香草口味,他咬着勺子对此嗤之以鼻。周末窝在赛科尔家一起打了一百二十五次电动。已经忘记了是哪一款游戏,他们怎么都没办法打通最后一关,电子屏幕上两个小人总是被披着大红披风的Boss打得落花流水,他气得呲牙咧齿嘴、把手柄一扔索性缩在一边呼呼大睡。等到醒过来的时候,维鲁特也已经躺在他身边睡着,天色已经昏暗下去,发着蓝光的电子屏幕上显示着大大的"WIN"。他看着维鲁特睡着的脸,笑得神经兮兮的。共享了两百六十九次维鲁特的MP3。每一次考试的名次总是相近……
      
     
这些事情再回想起来,像老电影的片段。很安静,总是带着泛黄的、昏昏沉沉的光线。胸口有一点点闷。那么多感情,全堵在那里,说不出、也说不得。回不去了。他知道。但他可能,终于学会怀念。一直到万家灯火依次稀落下去,他终于入睡。
      
      
 「2」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出了一身汗,扫过眉角的刘海近乎湿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他把手搭在额头上,迷迷糊糊地看着天花板,因为安眠药的副作用而开始头痛。
等等——"我靠!!"他几乎从床上跳起来然后滚到地上,呲牙咧齿着爬起来,去拿扔在枕头旁边的手机。直到看见屏幕上显示的"13:21"才松了口气。幸好、幸好...没超过3点,还早着呢。挠了挠头。两分钟后决定先洗个澡,出门乱晃。

     
过肩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扎成马尾。宽松的黑色T恤和牛仔楼,脚上随意套一双白色跑鞋。他的穿着一向简单,像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下了楼,那辆红色的二手车依旧停在那里,他在交易市场和老板软磨硬泡了几个小时以后,因为老板恰好听过他的曲子才终于买到的。他坐进闷热的车厢,从后视镜里注视着自己。孩子气的一张脸,有漫不经心而无谓的神情。他的皮肤因为烟酒而变得粗糙,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有细细的皱纹。汗水淌过面颊,眼神开始麻木。

也有一点点好奇。从高中毕业到现在,将近九年,维鲁特会变成什么样子。赛科尔轻笑了一下,一脚踩下油门。村上春树说:"一切终将杳然而去,任何人都无法将其捕获。" [1]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们已经有九年不曾见面...实在太长的时间。引擎欢呼过后,车身没入到刺目的光晕里,像水流迸涌,就这样消失不见。
     
     
 「3」
     
      
时针终于指向数字"3"。
       
     
不是没有想象过久别重逢。但维鲁特出现的时候,赛科尔突然什么也说不出。"赛科尔"。他叫他的名字。机场里冷气十足。赛科尔站在空旷的行李提取大厅中央,稍微有些发抖。
"哟...好久不见啊?"赛科尔说。
"......"
"是好久不见了。"

维鲁特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扣子永远一丝不苟地扣到第一颗,领带系得整整齐齐的,配暗金色的领带夹。已经不再是穿高中制服的清秀少年人,时间给了这个人从容的气度。毫无温度的视线,棱角分明的线条,薄唇总是抿着。面容褪去青涩之后,他的眉宇这样英气。他拖着黑色行李箱,西服外套搭在臂弯里,身后的落地窗外面有盛大的光幕和蝉鸣。他就在那里。
       
     
电台里广播员信誓旦旦地宣布,今日的最高温将到达40℃。机场所在的城东到从他居住的城西,车程将近一个小时。维鲁特坐在他身边,车上放着Greyson Chance的《Hit & Run》。他开着车,一路晃过的街头巷尾都少有行人。玻璃门把冷气牢牢阻挡在沿街的店铺里。透过灼热的空气,看到天空是挤在高楼大厦的缝隙间深蓝而狭长的一线,没有云。热浪不停袭来。汗水浸湿了香烟滤嘴,渗进他唇缝里,咸而苦涩。
     
"噔——噔——"红灯。他在一片树荫底下停了车,不远处有街头球场,被太阳暴晒,看着就让人发怵。但是依然有人在那里,两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在打球,你来我往,偶尔扯着球服衣领擦掉鼻尖上的细汗,脸颊已经被晒得通红。他眯缝起眼睛,注视着他们。想起高中时代他和维鲁特也常常在放学后跑到街头球场去打球。他痴迷于"Answer"——Allen Iverson,所以仗着自己的球感和速度,风格狂放张扬,过人的时候总是嚣张至极。而维鲁特则欣赏Kobe Bryant。他们在球场上对战,不停地奔跑、突破、投篮。沉重地呼吸着,任由汗水淌下面颊,眼神却在发亮。就这样一直到暮色四合,天色昏暗下去,他们一起慢慢走回家。
   

后来到了2011年,Allen退役。转播的退役仪式里,全场大喊"Answer"的时候,他打了电话给维鲁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蹲在沙发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失声痛哭。从始至终,维鲁特没有挂断、也没有说一句话。那天晚上,是高中毕业后他们第一次通话。一个在陌生城市拥挤而闷热的出租屋里,对着十几寸的老电视;一个在23楼的高级公寓,坐在落地窗前面,对着万家灯火。没有语言,只有痛哭和沉默。他们都关上灯,身后都藏着十几年的青春。
    
     

"跟我们以前还挺像的啊,是吧?"发动车子的时候,他很突然地开了口。
"嗯。"
"对了,维鲁特。你这几天住哪儿?"他叼着烟,挑着眉转头看了看低头在笔记本上敲敲打打的维鲁特,嘴里含含糊糊地发问。也不忘腹诽一句大少爷还真够会省时间的。
"和你住。"
"我就知——等等我靠、维鲁特你开什么玩笑呢???""赛科尔猛地刹车。两个人在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里面面相觑。
"......"
"......"

"可以,没毛病。"三秒钟后他点点头,心悦诚服。"差点儿又忘记跟你说了,我的旧手机被人偷了,就换了新号码。下了车给你?"
"好。"
"那我们晚饭去哪儿吃?"
"我得陪项目的合作人。"
"行呗。嘿...不过我开这车送你,是不是很掉维总的价啊?"
指尖在键盘上有短暂的停顿,文档里出现一连串不和谐的"l",然后被不动声色地删除。维鲁特抿着唇,最后叹了口气。
"会有人来接。在Aspasia,晚上九点半应该能结束。"
"哦——话说回来,我这么多年都没回去,Z市变成什么样了?"故意把音调拉得长长的。他弹了弹烟灰,问。

"老城区已经全部拆掉了。"
"啧...。"
"你来B市的理由又是什么?"维鲁特关上电脑,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初中开始有的习惯,他一直保留到现在。
"抛硬币抛到的啊!"他发狠似的抽了口烟,吐出来的时候胸腔里有轻微的窒息感,很快就随着烟雾消散在空气里,"诶对了,维鲁特。反正时间那么多,我们去看海吧?"
"......呵。的确是个好主意,赛科尔,我想你可以偶尔尝试着晃一晃你的头。"
"吓?"
"这样你会听到你的脑子里有大海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谁也没有再说话。他们好像都失去言语的能力。窗外的光线刺眼得近乎致盲,他们在车厢里那么安静,一路前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不停漂泊。车载电台里还放着Greyson Chance的《Hit & Run》。已经能听出烟嗓的意思的少年声线质感而沙哑,混在节奏恰到好处的电子音里,唱了一路。
    
    

 Why can't you forget it?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忘了我?
 And don't call me something I'm not,
 也别把我想象得那么美好,
 I am my father's son.
 我只是跟我父亲一样。
 Yeah,I am a hit and run.
 只是会伤人心,然后转身离去。
  

 Now I'm all alone.
 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孤独。
 And I ain't got no one to call home baby.
 但亲爱的,我没在等着谁回家。
 Is this what I want?
 难道就这是我想要的结局?
 An empty bed with my s-h-i-t so crazy.
 空荡荡的床上撒满我乱七八糟的杂物。

 Oh,oh,hit and run,baby.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啊。我也只是会伤人心罢了。
     
    
 「4」
     
     
他的生活好像还是和以前没两样。傍晚时洗了澡,不开灯,窝在电脑前面画些奇奇怪怪的插画。桌面上重又堆满了啤酒罐,音响里放着喜欢的曲子,有时是Troye Sivan的歌,有时是Jacoo的电音。偶尔站起来,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抽一根烟。这样一连过几个小时。饿了就一个人下楼,拐个弯去烧烤摊买烤串或者打包沙县小吃的蒸饺,回来边吃边继续画——只是房间里多了维鲁特的行李。不大的黑色拖箱摆放在墙角,看不出半点突兀。
        
他在画一头鲸。一种在光线昏暗的深海里漫游的美丽哺乳动物,它们像一座孤岛,偶尔浮上海面呼吸,向天空喷出高高的水柱。有人说,鲸因为久居深海的孤独而群居。它们可以随时加入,也可以随时离开。他的想象总是怪诞而漂亮。插画里有小块的天空,因为黄昏而色彩浓艳,夕照在海面粼粼地闪动。水彩画风格的上色,粉蓝、冰蓝、浅蓝...太多太多的蓝色交错混杂,海水的颜色逐渐加深。一直到幽暗的深海,已经近乎是黑色。角落里那头白色的鲸很小,头部向着海面,好像在缓慢地上浮。无论潜到了怎样的深度,在无人的海域里沉默着游弋。它最终还是要上浮到海面,否则会窒息。

"我觉得我们有时候还挺像这头鲸鱼的。"发表在博客上的时候,他说了这句话。然后关闭网页,走到窗台前面抽烟。
     
      
维鲁特准时打了电话过来。他接起,笑嘻嘻地"喂喂"了两声,听到维鲁特那边有汽车鸣笛的声音,混杂在风声里。毫无来由地,他突然想起很多电影里都会有的片段,主人公站在光线昏暗的街角不知道给谁打着电话,面容模糊不清,只有眼睛很亮...其实挺神经兮兮的,但很多小姑娘特别吃这一套。

"我还要再过半个小时,要不要出来吃宵夜?"维鲁特的声音很低,听上去有疲惫的感觉。
"嘿,我刚准备出门去夜店呢,维总来不来看我打碟啊?"
"......"维鲁特沉默了一会儿,"哪里?"
"东路最热闹那家'Blossom',妖蜂的店。"
"好。"

赛科尔吹了声口哨,随口说几句维总可得小心点啊别被人图谋不轨占了便宜之类的垃圾话,然后挂断。把监听耳机拆下来和打碟机一起扔进背包里,胡乱换上一件白色的休闲衬衫就出了门。
     
      
Blossom,"花"。与夜店格格不入的名词。但妖蜂却很喜欢。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性情,最初才会欣赏他这样的DJ——随时过来或者离开,打碟的选曲和方式极度自我。这称得上是他的幸运。这里也好像永远都会热闹。他挑着眉扫视四周,行走过狂躁的摇滚乐和人群欢愉的尖叫掀起的风暴中央,在香烟和酒精气味混杂的污浊空气里,纵身跃上高处的混音台:"哟,老板——我来上班了!"
"一个人...?"妖蜂将音乐声降低,摘下监听耳机,歪了歪头笑着问他。她还是没变,涂着很红的唇膏,在昏暗的光线里清瘦而妩媚的样子。
"维总忙着呢,还得好久才能过来。"
"把握机会啊。"她垂下眼睫,语气很轻。

  

"Wooh——晚上好啊、各位?我是赛科尔。"他接过她递的话筒,抵在唇边,声音里都是戏谑的笑意,然后拧开了碟机的开关。还不是深夜,Club里仍然需要暖场,他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Terror Squade》的前奏是近乎嘶吼的男声和炸裂一般的鼓点。没有多余的过渡,他叼着烟操控打碟机,让重低音转换的速率不断加快,配合时候时机恰当的搓碟,不容抗拒地将气氛推到顶点。

"Everybody fucking jump!"光怪陆离的灯光里,他们疯狂地尖叫和挥舞双手,汗水流下面颊,感觉到陌生人身上古龙水或化妆品的气味、颓废放纵的神态和歇斯底里的情感。就是这样。就应该抵死狂欢。他爬上混音台,抬头,对入口处的维鲁特笑了一下。这个人有飞扬的眉和带笑的唇,两颗犬齿像某种狡黠的兽类。很漂亮,带着英气的漂亮。
    
       

"感觉怎么样啊,维鲁特?"休息的间隙里他跑到吧台上点了两杯加冰的威士忌,仰着头把它们狠狠冲灌到胃袋里,吐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喝太多酒只会让你连碟机都操控不稳。"
"嗤。老头子。"他一转身,扎入到刺目的灯影中去,背影被人群湮没。像是再不归来。
     
     
 「5」
     
     
但赛科尔还是喝得烂醉。一杯又一杯,歇斯底里的。酒精让大脑变得混乱,情绪也已经有些崩溃。握住酒杯的手指有些发抖,眼眶酸胀。这里太闷热、太昏暗也太混乱了...让他看不清他的眼睛。明明他就在眼前了啊。

"嗤...维鲁特、维鲁特啊..."他们在声音和人群的洪流里跌跌撞撞、奋力向前,逆着那些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无数次、无数次企图把他们打倒在地的未知浪潮。无处宣泄的,这一刻全都爆发。
          
      
"嘿...维鲁特啊——!!"

他像是飞鸟,张开双臂,行走在废弃的写字楼上最高层天台围栏的边缘。踏上铁质的栏杆。"哒、哒"。沉重的,一声又一声。跳跃。旋转。来来回回,一圈又一圈。他独自纵情狂欢,在午夜的风声和这座垃圾城市的混乱不堪的橙黄色灯火里摇摇欲坠。扭曲的视线里晃过一个又一个高楼昏黑的影子。他像是个溺水者,疯狂地在挣扎。松松垮垮的白衬衫已经敞开,露出的胸膛被冷风撞得闷痛。它们拍吻他的脸,把海水蓝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还有刺鼻的烟酒气味堵塞他的喉咙。他却在大笑,拉长的尾音沙哑干涩,就像是DC电影里的反派角色Joker。
     

他一直是个疯子,游离在人群边缘。维鲁特知道。维鲁特也一直记得那个小小的孩子。因为父母的工作太忙碌而一个人居住在空旷的房子里,靠着床头柜上的一盏暖黄色台灯,独自捱过了许多个漫漫长夜。只有母亲偶尔会打电话过来或者回到家里。他们是邻居,居住的地方位于郊区,关了灯以后,在巨大的落地窗外面有繁密的星点沉重地压下来,沿着轨迹缓慢地移动。银河横跨而过。"嘁,我才不管这种地方叫家呢"。那个死小孩这样说着,海水蓝的眼睛里有数亿光年外遥远的星尘。然后他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在黑夜里无声地旋转。
         

"Question——Would you die for me(你是否愿意为我而死)?"是电影《自杀小队》里Joker的台词,被赛科尔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念诵出来。
"啪嗒"。火花一闪而过。维鲁特低下头,用手遮挡着风,点上烟抽了一口。然后就这样隔着烟雾,安静地注视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Yes."维鲁特回答。
 "That's too easy,Would you live(那太简单了,你是否愿意)..."
 然后他的话语被维鲁特打断。

"Would you live for me(你是否愿意为我而活)?"低沉的音节滚过喉间,灼得唇舌发烫。维鲁特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滞涩在了胸膛里。但赛科尔听得见。他们对视,游鱼似的浮动不定的灯火吻着他们的脸。
         
他轻笑了一下,说:"Yes."
    
      

像是回到18岁的时候。他们也曾在黑暗中对峙。出高考成绩的那天晚上,维鲁特接了电话过去港口的时候,赛科尔蹲在那里抽烟。海风的气味又腥又咸,拍湿了他的头发和脸。远处有稀疏的灯火,在黑色的水面上粼粼闪动。烟头上的一点光在这种昏暗的地方,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断掉一样。白烟把赛科尔的面容全都挡了起来,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维鲁特还看到他脚边有很多烟头。好像已经一个人待了很久。
     

"你的肺应该已经黑掉了,赛科尔。"他叹了口气。

赛科尔把烟掐灭在地上,然后站起来,对他笑了一下。声音因为抽烟而有些沙哑,但还是那张很无谓的脸:"诶维鲁特,有个好消息跟你说——我没考上。我爸这么多年就给我打了这一个电话。他说,我知道你考不上,过来当兵。"

他抿着嘴唇,沉默了很久,觉得喉咙里有东西堵得慌。索性问赛科尔要了烟,点上以后狠抽一口。"好,你去"。他说。后来赛科尔上火车那天,他没去送他。
             
        

现在。维鲁特把烟头扔在地上,抬脚碾灭。然后走到他面前,揽着他的腰,把他从栏杆上抱下来。昏暗中他们的嘴唇在酒精和尼古丁的香气里相触碰。"回来吧"。去接受吧,去原谅吧 ...不要再放开手了。不知道是谁在想。有什么终于确定了。他们之间,相隔着深夜呼啸而过的风和树木一般寂静生长了九年的时间。
     
     
 「6」
    
      
他们回到出租屋里,洗漱过后背对背地躺在一张床上。对于两个成年男人而言,免不了笑得拥挤。房间里的呼吸声过分分明。
    
"诶,维鲁特。你睡着了没?"他试探性地哑着声音问了一句。酒喝得有点多,又或许一个人太久。想说的话突然地全都堵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没有。"
"我们说说话呗...?我说这么多年都没回过Z市是骗你的,其实我有一次回去看过我妈。趁着我爸不在的时候,"他翻了个身,把双手枕在脑后,迷迷糊糊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光点,"门锁一直没换,我开门进去那时候我妈自己一个人在吃晚饭,就开了饭桌顶上的一盏小灯,挺简单的一碗饭、一碟菜...但我这么看着,突然就觉得她好像老了。她看见我回来可还挺高兴的。她让我回来,不过我没答应。后来我们吵了一架。她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不愚蠢的人为什么要这样敷衍地活着。明明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妈的够可以啊,以前以前以前以前——你们他妈的全都在说我以前怎么样、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他妈活成这样我很开心是吗?我愿意变成这样?"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车轮狠狠碾压过,视线里中年妇人的面容模糊不清。他咬着牙,拳头猛地砸在墙壁上,关节已经被磨伤,血液沿着指缝淌落下来。她的话,一刀一刀地把他剜出了血和肉。灰蓝色眼瞳中光影浮沉不定,有什么和这些情绪一起干涸了、熄灭了。他挣扎了一下,觉得很想笑。
    
他知道啊。他的心里有一匹野马,却始终无处奔腾。所以他活得混乱不堪,跑到陌生的城市流浪、逆行在无尽的人群里、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活像只困兽,挣扎着也要自由。看似放浪形骸,却茫然无措。从始至终,其实只是他没放过自己。
         
      
"我说,维鲁特,你是不是也以为我活了27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不知道怎么收敛,不知道怎么说话做事,不知道怎么规规矩矩地做个好人,不知道怎么堂堂正正地当个军人。我一直什么也不想地抽抽烟喝喝酒活着就好?嗤。其实我都知道啊..."他说,"但我都不想知道。"

"我从来没这么觉得,"维鲁特说,"但是时间过得太快了,赛科尔。快到我一直错以为...我们都还没有长大。"

"......"赛科尔眨了眨眼,无声地咧开唇角,突然觉得有点儿难受。棱角几近被磨平之后,他们终于可以像少年时代一样无话不谈。窗外昏黄的街灯照进来,偶尔有汽车开过的声音。感觉到彼此身体上的温度。"算了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明天要回Z市的话,机票帮我也买一张呗?"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久到他都有点儿撑不住了。眼皮子不停地在打架,意识昏昏沉沉的。像坠入深海,有沉闷的失重和窒息感,却又有风把袖子吹得鼓鼓的。走马灯一幕幕地过。最后听到的话是——"好。我们一起走"。十里八方的烟雾都散开,他终于从悬浮在半空中,到双脚落地。抬头,看见一片星海辽阔,万家灯火里有为他留着的那一盏。他挣扎了一下,然后陷入深眠
          
      

他说,我们一起走。九年,依赖于短信和明信片或者朋友的只言片语联络。时间轨上像被挖空了一大块,他们都已经衰老,不再是十六岁的无畏少年,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背起行囊、一起去满世界地流浪。但是没关系了,都没关系了。失而复得,多大的幸事。他们一起走。
     
    
 -
 [1]出自村上春树先生的《且听风吟》
 全文F.i.n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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